对于村医来说,他们从不认为自己的工作可以上升到责任与使命的高度,不过是治病救人、养家糊口而已;而对于村民来说,他们也很少思考过村医存在的意义,只是把村医当作被病痛折磨时距离最近的“救命稻草”。然而,这种天然的需要与被需要的关系之所以能够长久维系下去,靠的正是村医们那份不自知的“使命感”。作为村医,或多或少都曾想过放弃,但他们也都知道,如果他们不做,就没人做了。
救人
2022年12月25日凌晨4点,天还没亮,山西省运城市永济市卿头镇某村的卫生室门口已排起了长队,这是在以往少有的情况。寒风中,一百来号村民带着口罩神情凝重,咳嗽声此起彼伏。他们不知道的是,就在两个小时前,这里才送走了最后一批病人。
凌晨6点半,病人越聚越多,村医姚洪刚打开了卫生室的大门,人们蜂拥而入。每天只放60个号,早上8点开门,下午6点关门,急诊病人可以插队,6点以后只看急诊,为了不让身体过度负荷,这是年逾花甲的姚洪刚以前立下的规矩。深谙规矩的村民们还在争先恐后地抢号,殊不知最近几天姚洪刚已经率先打破了这个规矩。他拿起喇叭朝着拥挤的人群喊道:“特殊时刻,今天不用取号,大家排队站好,咱们互相配合,争取每一个人都能看到。”他的声音还是沙哑的。“我也中招了。”姚洪刚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如此说道。由于村里80%的人都感染了新冠,所以姚洪刚只有发烧最厉害的两天在家休息,很快又回到了村卫生室看诊。
在“新十条”刚发布后不久,国家层面接连发布《依托县域医共体提升农村地区新冠医疗保障能力工作方案》《加强农村地区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和健康服务工作方案》《加强当前农村地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疫情防控工作方案》三份文件,不断强调农村地区疫情应对工作,提出以县域医共体为载体,保障高龄合并基础疾病等重症风险较高的感染者及时救治,最大可能降低重症率、病亡率。
在文件的指导下,卿头镇卫生院给辖区内的村医做了紧急培训并建了一个工作群,告诉村医新冠感染是严肃的事,对有基础病的老人来说可能危及生命,要求村医遇到症状严重的病人,要及时向乡镇卫生院反馈,以便转诊。“在病人有药的情况下,我会建议居家治疗,通过电话关注病人病情,如果症状加重,不适合居家,就联系上级医院转诊。”有了政策的引领,姚洪刚的工作顺利进行。这几天,除了看诊,姚洪刚还忙着给症状较轻的病人发放药品。“针对村里大面积感染的情况,永济市卫健局统一调配了几百份治疗感冒、发热的药品,有布洛芬、对乙酰氨基酚、止咳糖浆等,我每天要发三十多份,马上就没有了,之后还要向上级要。”他说。
疫情防控政策优化调整后,姚洪刚的压力剧增。他所服务的村有3000多名常住人口,只有他一个医生和永济市卫健局调配的两名志愿者。缺药、缺医生只是一方面,另一方面,对于姚洪刚而言,这是他第一次直面新冠。“以前,一个阳性患者都没有(接诊)过,大多数阳性患者在刚发现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县市隔离,不仅是我,几乎村村的医生都是如此。”姚洪刚说。来看病的村民也鲜少提到新冠,姚洪刚一般也都根据症状对症下药,发烧了给发烧药,咳嗽就给止咳药,疼痛就给缓解疼痛的药,实在扛不住了就扎针输液。
疫情三年,在乡村,村医起到了很大的作用。姚洪刚有一本《乡村医生诊疗手册》,这是上级卫生院统一发放的。《手册》要求村医平时主要关注三类人群,高血压、糖尿病患者,65岁以上老年人和精神病患者。针对这些人群,姚洪刚经常入户随访,包括上门测量体温、量血压等,因此他对村里老人的身体状况比较了解。“村里老龄化严重,这次感染新冠的老年人比较多。近几年因为新冠的影响,上级卫生院为村里配备了血氧仪和制氧机等,能及时监测他们的健康情况,所以针对老人和基础病人群的治疗,都在可以掌控的范围。但毕竟村里条件有限,如果遇到症状特别严重的,我处理不了就要及时转诊了。”姚洪刚说,“据我所知,村里目前只有两位老人因感染新冠去世,其他人靠着喝药或者输液基本就慢慢康复了。”
修行
事实上,除了本村的村民,姚洪刚的卫生室里还有很多几个隔壁村的村民,这让姚洪刚的工作量倍增。当记者问这些人为何风尘仆仆赶来别的村看病时,他们一脸苦笑,“洪刚(医生)这里便宜,如果有医保,退烧药还可以免费领,输液的话,和以前一样一次只需要38元,我们村已经涨到80元了。”姚洪刚听了也只能无奈一笑,“村医挺辛苦的,又挣不了多少钱,大家都要养家糊口,我管不了别人,只能管好自己。”
姚洪刚今年56岁,做村医已经30年,生命中的一半时间都是在治病救人中度过。他和村里的人很熟,几乎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。30年前,他刚开始干村医时,村里全是泥土路,几乎没有私家车,出村只能靠拖拉机。遇到雨天,便彻底与世隔绝。姚洪刚分到村里时,村里有人误服农药,简单洗胃后,他陪病人坐着拖拉机前往镇医院,他记得那是一个大雨天,拖拉机陷在了泥泞的路上,因为路上耽搁,病人失去了生命。这是姚洪刚做医生以来第一次看见死亡。即使如今村里基础设施慢慢改善,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大医院里的救护车20分钟之内就能到达,他也见惯了生死,但那一天的经历他永远没忘。“我从来不认为我的工作有多么崇高,村里医疗条件有限,不问乡里乡亲多要一分钱,是我唯一能够承诺大家的了,这样最起码我心里过得去。”
村医的生活普遍辛苦,姚洪刚也一样。村民都不富裕,遇上经济特别拮据的,姚洪刚有时会帮忙垫付医药费,有时干脆就不收了。刚开始干村医时,他的工资只有10来块,2009年,村民们有了医保,加上国家乡村振兴,村民的生活越来越好了,越来越多人都能去得起大医院了,他的工资加上地里的收成也足够养家糊口,“我真的想过不做村医,但还有好多人靠我,我要是不做,就没人做了。”
最近一段日子,姚洪刚白天黑夜连轴转,他的女儿姚雨经常会过来帮忙。姚雨和父亲一样学医,现在还在读研究生。“我当初高考报志愿的时候,我爸给我说,你可要想好了,行医就是‘修行’,我以前一直没明白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,我也不清楚他一个农民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,但这几年我好像有点懂了。”她从小在这个村子里的卫生室长大,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父亲做了什么,说了什么,付出了什么,又收获了什么。
每一位村医都是一个村落的福祉。在中国,类似姚洪刚这样的村医还有很多。据公开资料显示,目前全国共有村卫生室59.9万个,较疫情之前的2019年减少了1.68万个。59.9万个村卫生室,67万乡村医生,构成了中国医疗卫生服务体系里最底层的一环。他们中有的每天凌晨三四点起床,有的凌晨三四点才睡下,有的骑着摩托车风里来雨里去上门看诊,有的种地、养猪贴补家用,有的自费培训学习最新的医学知识,有的在治病救人中“修行”,当然有的也会放弃。而如何留住村医,留住基层健康的“守护神”,这也是一直以来国家在努力的方向。
疫情防控政策优化调整后,农村如何扛过新冠感染的高峰成为了人们关注的话题,乡村医生由此被推到了台前。从目前的情况来看,67万乡村医生支撑住了5亿多农村人口的健康,从这个意义上来说,乡村医生治愈的不仅是人的身心,也是社会的肌理。
应受访者要求,文中姚洪刚、姚雨均为化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