亲戚家的杏树
邻村亲戚家院子里长着两棵茂盛的杏树，每年夏末秋初，杏子成熟，碧绿茂盛的枝叶间，能看到一串串橙黄色的杏子。往年暑假回去看望母亲，也顺便去亲戚家走走。亲戚就把树上成熟的杏子摘下来给我吃。黄杏入口绵软香甜，非常好吃。亲戚说：“这杏树是你们山西品种，1998年我在杏沟小煤窑打工，辞工回家时，从房东院子里的一棵大杏树上偷摘了十几个杏子，没舍得吃，带回家给孩子吃。孩子吃完杏，把杏核随意丢在院子里，有两颗落入菜地边，翻菜地时埋在土里，没想到第二年春天就长出两棵杏苗。我也没当回事，因为咱这地方从来也没有人栽过杏树，大概是成活不了吧。也许是我家院子背山向阳，窝风暖和，也许是浇菜的肥水渗透到了杏苗下的缘故，杏苗第一年就长到尺把高，一年年见长，到第四个年头，杏苗就长成了杏树，树干根部已经长到一寸粗细，树高有一人多高了。我感觉有可能结出杏子，就把树干下部剪了枝，之后，上半部分出的侧枝就长得快了。到第五年春天，杏树枝头早早地开出一串串粉色花。七月十五前后，杏子熟了，两棵树第一次摘就有十多斤。后来杏树越长越高，枝繁叶茂，结的杏子也越来越多。除了家人吃、送亲友，每年卖出去也有五六百元的收入。说实在的，这杏树我可没下什么功夫侍弄它，基本上是自生自长的。”
听了他的一番讲述，我想到曾经书上看到的一句教育格言：种子要自己发芽，给它温暖和水就够了；禾苗要自己长大，给它一块沃土就够了；人要自己成长，给他一个合适的环境就够了。同时，我又联想到曾经教过的一个班级，特别是其中的一位学生，一个一直让我真心佩服、经常当作教育案例思考的学生——大同矿务局第四职业中学通风一班的王雷雨同学。
丢弃的树种也能长出参天大树
我是1988年7月参加工作的。那一年，大同矿务局成立了5所职业高中，我在第四职业高中任煤矿井下通风一班语文课教师兼班主任。那时的矿工子弟，选择上普通高中准备考大学的是少数成绩特别好、家长有长远眼光、家境也不错的初中生；大多数初中生升学方向是奔着就业，家长让他们考本省或本地区的煤矿中专或技校，为的是尽快就业挣钱；剩下考试成绩不好的一部分，上普通高中、考中专技校都没有希望，就进入大同矿务局办的职业高中，想着将来有机会就业，至少可以让学校管着长大，不至于小小年纪瞎混学坏了。所以，在一定程度上来看，上职业高中的这批学生，学习成绩不好，调皮捣蛋的居多，像是要被丢弃的种子。
第四职业高中第一年招收两个班：井下通风班和铁路电力班。文化课是固定的老师，清一色的应届师范毕业生。校党政工团等管理层人员都是从矿办、党办、团委和矿上中学抽调来的，只有一学期后调来的李校长，算是这类教育的行家。专业课教员从矿各区队科室的技术员中临时聘请过来的。通风班实习用的各种仪器仪表和设施均由矿上提供，实习基地就在本矿井下。
文化课起初用的是普高课本，后来局教育处组织职业中学的教师自编了文化课教材。通风班专业课教材基本采用煤炭工业学校的教材，有《煤矿井下通风与安全》《煤矿地质》《工程力学》《机械制图》《电子技术》《流体力学》《电力学》等七八种教材。我也翻了翻，觉得理论性很强，对于我们的学生来说应该很难。
学校管理基本照搬普通中学的管理模式，但比普通中学的管理宽松。我们学校提早实行了双休日，更没有周末或假期补课一说。从借住的桥东小学搬入晾马台新校址后，冬天供暖不足，放假的次数就更多了。
总之，建校之初，规范化建设和管理无从谈起……
可几十年过去了，现在回想，我发现我教过的所有学生中，这批学生却发展最好。一个班52名学生，毕业分配的有48人，其中十几个学生发展得相当不错。有的现在在其他市的国有煤电公司任高层领导，有的在同煤集团任技术干部、成为行业杰出的技术专家，更多的是在同煤集团各煤矿任区队长、科室负责人等中层管理人员，成为企业骨干。还有几个跳出矿山的圈子去经商创业，生意也做得相当不错。还有的学生虽然是普通工人，但业余也舞文弄墨，激扬文字，思想敏锐，见解深刻。现在想来，除了他们所处的改革开放的时代大背景因素之外，还可能得益于那时学校刚刚成立的“宽松”环境，以及由此形成的和谐、友好的师生关系。那时，他们的个性没有被压抑，为工作、为发展而求知的兴趣没有被磨灭，个人的兴趣爱好没有被剥夺。在工作岗位上，他们很多人勤奋学习，踏实工作；在人际关系中，他们处世灵活而又有主见。他们是有进取心、有求知欲、有实干精神、有做事能力的一群不平凡的人。虽然他们在一个狭小的发展空间，像被丢弃在沟谷中的树种，但他们却把根深深地扎在煤矿，长成了参天大树。
雷雨就是他们中的佼佼者，是一棵令人仰望的参天大树。雷雨现任晋能控股集团的同煤分部机电部主管技术的领导。近二十年来，他先后荣获省部级及以上荣誉的就有十多项：被煤炭部授予“全国煤炭工业优秀班组长”称号；被山西省劳动和社会保障厅授予“三晋技术能手”荣誉称号；被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授予“全国技术能手”荣誉称号；被中共山西省国资委委员会评选为省国资委党委联系的高级专家，并享受山西省政府津贴；被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授予“国家技能人才培育突出贡献奖”荣誉称号；被山西省劳动竞赛委员会授予“山西省五一劳动奖章”，并评为“十佳金牌工人”；被中国煤炭工业协会命名为“煤炭行业技能大师”；“雷雨工作室”被中国煤炭工业协会命名为“煤炭行业技能大师工作室”；十八大代表；山西省第十次党代会代表；被授予山西省工人先锋号。
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
工作之后，我最初注意到雷雨是在一个星期四。平时雷雨每天到校很早，那天上课发现他没有到校。问几个经常和他在一起的同学，他们说不知道，等放学后到他家去看一下。第二天，学生告诉我，说前天晚上雷雨父亲病了，他和弟弟送父亲到医院，并陪护在父亲身边。今天下午出院回家，估计下星期一就能到校上课。
那时我还单身，住在学校里，休息日没事做。星期六上午，我到市场买了几斤苹果，去雷雨家看望他父亲。他家住在晾马台小区（不是单元楼小区，是一个矿工棚户居住区），离我住的桥东小学有三里元，住在一栋小楼里。在小楼外，碰到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，问雷雨家住的具体房间号，那位妇女带我走进小楼。楼道里没有电灯，光线昏暗，妇女在楼道喊了声：“雷雨，你老师来了！”楼道一个房间门一开，露出一丝光亮，雷雨和他弟弟都走了出来，个头差不多一样大小。“伊老师，您来了，快进家”。我进门一看，雷雨父亲靠着被垛闭目养神，看起来有五十多岁，面容憔悴，脸色发白，一副病态。听我进来，睁开眼、直起身子，让我上炕。我问他病情怎么样，他说：“在医院住了两天，输了液，配了药，昨天下午回来，现在感觉好些了。辛苦伊老师来看我。雷雨两天没上学，让伊老师操心了。”然后对雷雨弟兄两个说：“你俩去菜市场割点肉、买点菜，让伊老师中午在咱家吃饭。”给了钱，弟兄俩出去了。雷雨父亲就和我拉起家常，问我哪里人，什么时候来矿上工作，我一一回答，然后就谈到雷雨上学的事。他说：“雷雨学习成绩不太好，考中专技校没希望。本想让他跟着亲戚学修理家用电器，后来遇到职中田书记，我和田书记讲了孩子的情况，问他职中将来能不能分配。田书记说现在国家提倡企业办职业高中，估计为支持办学，第一批职业高中毕业生分配的可能性大。让我先让孩子上职业高中，分配了更好；分配不了再考虑其他出路。我就让雷雨上了职业高中。”他还说雷雨很喜欢摆弄电器，另一个房间里有他修理电器的工具和电视的电路板，回家没事的时候就在里面摆弄。我从炕上下来，推开另一间小房，果然看到里面桌子上摆着电路板和检测电路的仪表、器具。
那天中午是雷雨炒菜做饭的，一盘西红柿炒鸡蛋，一盘肉炒青椒，焖的大米饭。一个十五岁的孩子，能给炒菜做饭，菜炒得像模像样，味道也不错。我对雷雨父亲说：“穷人的孩子早当家，这么小就能帮您分忧解难，是个孝顺的孩子，过日子也一定会精打细算，不会学吃喝偷赌的坏毛病。将来毕业分配了工作更好，即使没有分配工作，凭着他对电器修理的爱好，也可以谋生挣钱。您不用为他俩太过操心。”雷雨父亲说：“孩子学习的事，还请伊老师多费心。伊老师有用得着我们的事，和雷雨说一声，帮不了大忙，帮个小忙。”
那次家访完之后，我更关注雷雨了。
雷雨那时不善言辞，在老师面前总表现得有些羞怯，他为人诚实，做事踏实。每当有劳动任务分配给他，他总是非常认真完成，从不偷懒。每到星期天，我一个外地人，没有什么地方走动，大多时候在学校办公室看书。他和几个相处不错的同学常在星期天到我的办公室，他们给我讲矿山的事情，我给他们讲小时候农村的生活和大学里的生活。雷雨不多说，站在一边听我们讲。当我问起他父亲的身体情况，他才和我说一些话。
学校考试分文化课考试和专业课考试。文化课考试与普通中学一样，每学期期中、期末两次考试；专业课每结业一门考一次，每学期完成两门，两次结业考试。考试次数不算多，但考试如果不及格，需要每门交补考费十二元。
最初的文化课期中考试中，雷雨就有一门不及格，专业课结业考试两门不及格，总共要交三十六元补考费。其他不及格的人按时交了，而他却隔了三天后才交。问他怎么回事，他说父亲因病退休，工资开得少，家里没有余钱，三天后才开工资。
付出汗水，收获硕果
1990年通风一班的学生顺利毕业了，除了四个学生中途找到更好工作或其他原因退学，其余48人被分配到各个煤矿工作。分配工作的事，学校的导务副校长徐老师可出了大力。他不辞辛苦，为学生的工作分配到处奔波，带着学生多次找矿务局领导，直到今天与同学们说起这事，同学们都感激徐老师为他们的付出。雷雨被分配到马家梁矿机电科检修组当工人。
1997年我也离开了第四职业中学，过了两年，第四职业中学也关门了，此后的十多年时间，与学生们联系很少，他们的情况我也不太了解。直到2005年的一天，我偶然碰到雷雨父亲，老人带着孙女在路上走着，我上前和他打招呼，问起雷雨的情况，老人高兴地告诉我雷雨现在发展得不错，技术水平很高，专修进口设备，获得了“全国煤炭行业优秀班组长”和“三晋技术能手”称号，在矿务局和马家梁矿都很受领导重视。我听了很惊奇，也很欣慰。后来我又从雷雨的好朋友那里问询了情况，当时他朋友在四老沟矿当党办秘书，信息灵通，也是与我关系密切的学生。他就把雷雨这十多年中的勤奋努力和所取得的成就等情况作了介绍。后来，我也遇到其他学生，他们也都谈到雷雨异乎寻常的发展情况。2013年冬天，通风班的同学聚会，邀请我和其他老师参加，酒宴上见到了相隔二十多年的大多数学生。雷雨是组织者，此时的他与上职中期间的他判若两人，举止潇洒，应对自如，没有了那时的羞怯。之后又数次聚会，才有机会询问他这二十年来的情况。他也曾在春节期间两次到我家看望，对他过去的情况有了更多了解。
雷雨在过去的三十多年中，最初从普通工人做起，每月都保持全勤。跟着师傅认真学习检修技术，虚心请教，勤于动手，不怕辛苦。很快他便成为独当一面的技术能手。由于他从小对家用电器的电路分布熟悉，所以对一些现代化的进口设备的故障常常能做出精准判断。据同在马家梁矿工作的他的同学说，有一年，马家梁矿的一台外国进口设备出现故障停运，没有人知道故障出在何处。如果等外国专家来维修，可能要等很长时间，当月的采煤任务可能会因此而受到影响，还要为维修付出很多经费。矿上向工程师、技术人员发出公告，征召排除故障的诊断维修人员。但因为是进口设备，价格昂贵，没有人敢冒风险应征。这时候雷雨站出来了。根据他对设备故障的诊断，断定是某处电路板出现了故障。找到故障后，发现是一处电路板的电路烧断，需要焊接，雷雨焊接成功。不到一天时间，故障排除了，进口设备又运转了。生产没有受到影响，还为矿上节省了一笔不小的开支，他受到矿上的通报嘉奖。
受到这次成功维修进口设备的鼓舞，他决定专攻进口设备维修。为了更好地了解进口设备，他开始学习英语，从ABC学起，拜访中学英语老师和单位技术人员，买英汉科技词典和电脑，以进口设备英文说明书作为学习材料，一词一句地翻译。三年多时间里，他把业余时间都用在英语学习上，终于借助工具可以阅读进口设备的英文说明书了。后来他又参加了成人函授进修，通过刻苦努力，拿到了大专学历。扎实的电路识别能力，精准的故障诊断和高超的维修技能，使他成为煤矿进口设备故障诊断和维修的专家，在整个华北地区都是有名的。外省煤矿进口设备出了故障，也请求他去维修，有的地方高薪聘请他去工作，但他有同煤集团这个可以充分发挥才智的平台，哪里也没有去。同煤集团也给他升职提薪，推荐他做了部级、省级先进典型、劳动模范、有突出贡献的专家、技能大师、十八大代表和山西省党代表。同时，同煤集团还支持他建立“雷雨工作室”，通过“雷雨工作室”推广他的进口设备故障诊断经验和维修技术，还培养了一批高水平检修骨干。目前该工作室成为“煤炭行业技能大师工作室”。成为进口设备的维修专家之后，工作更忙了、更辛苦了，同煤各矿的进口设备故障维修需要他，临近省份同行业的煤矿进口设备一出现故障也向同煤集团求援，点名要他来维修。二十多年里，他付出的是勤奋刻苦的汗水，收获的是累累的硕果。
结 语
第四职业高中存在了12年，我在其中工作9年，1997年我调往普通中学。在我一生的教育生涯中，这9年从事的职业高中教育，给了我对教育思考一个独特的视角。
尽管第四职业高中已经人去楼空，荒草萋萋，不为人所知，甚至在网络上搜索不到它一星半点信息，但它独特的教育环境成长出雷雨这样的技术大师、十几位企业骨干、各种人才。这算是第四职业高中不为人们意识到的隐形功劳吧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