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河弯弯向南流,流到香江去看一看。
东方之珠,我的爱人,你的风采是否浪漫依然?
声声不息
1997年6月30日,香港回归前夜,在“龙的光辉”汇演舞台上,50岁的林子祥身穿唐装,演唱了自己的代表作《男儿当自强》。25年后,在香港回归25周年特别献礼节目《声生不息港乐季》中,75岁的林子祥再次唱起了这首歌——“让海天为我聚能量,去开天辟地,为我理想闯……”彼时舞台上的他,一头黑发已变成满头银丝,而舞台下的观众早已热泪盈眶。时隔经年,他的声音依然高亢,仿佛能穿透一个时代,那个属于港乐的时代。
香港原本无港乐,直到不安于现状的香港人觉得,是时候发出自己的声音了,于是才有了港乐。上世纪四五十年代,大批来自各地的文化精英来到香港,移民数量甚至超过了本地人。他们在这片文化荒漠开始开辟中国文艺运动的新市场,一切即将引爆文艺繁荣的要素在躁动中默默酝酿。刚开始那些年,香港作为移民之地,先是战战兢兢地学习外来文化,台湾的邓丽君婉约,内地的各种小调有底蕴,英国的摇滚乐更是传遍大街小巷,而属于自己的本土音乐却是一片空白,“粤语卑微”的阴霾笼罩着那个时候的香港。
1972年,百年一遇的暴雨涝灾侵袭香港,1973年,跌至深渊的股灾席卷香江。经过了足够的磨难和沉淀,香港逐渐有了直面世界的底气。数以万计的香港人开始挺起脊梁,在灾难中淬炼出一种百折不挠的精神。那时候,香港人被一股力量凝聚在一起,患难之中同舟共济,大家都有昂扬的斗志,期待着光明的未来。此时,“粤语卑微”也被丢到一边,香港人终于开始探索自己的粤语歌,希望在歌曲中寻求一种精气神。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无数的普通劳动者,努力想要摆脱屈辱和浑浑噩噩,以“中国香港人”的身份去埋头苦干,创造属于自己的而非依附于殖民地身份的历史。就是在这样一种“香港精神”的感召下,属于香港的接地气的作品迅速诞生了。
最早风靡起来的粤语歌是许冠杰的《半斤八两》,“我哋呢班打工仔,一生一世为钱币做奴隶。”这首歌为香港的打工仔而唱,成为了为香港崛起奉献了汗水和泪水的草根的心声,也敲开了粤语流行歌市场的大门。不久之后,罗文一首《狮子山下》喷薄而出,唱出了70年代香港的市井悲欢与志气,也唱到了狮子山下(编者注:狮子山,香港地标,香港精神的高地)芸芸众生的心里,“人生不免崎岖,难以绝无挂虑,既是同舟,在狮子山下且共济。”多年之后,无论是在香港还是在内地,每当香港这座城市遭遇痛苦和彷徨,人们总会想到《狮子山下》,因为这首歌见证了香港人重头再来的勇气。
时间进入80年代,改革春风吹满地,作为对外贸易枢纽的香港在时代的飓风中崛起,一跃成为“亚洲四小龙”之一。这座城市在灯红酒绿中开始摆脱曾经的草根气,此时的香港,繁华迷眼,意气风发。而代表它的,正是那些熠熠生辉的歌坛巨星们。第一位登上大陆舞台的香港明星是张明敏,1984年的春晚,他那一首《我的中国心》火遍大江南北,“长江、长城、黄山、黄河,在我心中重千斤”,听起来是那么振奋人心。一首歌的时间,点燃了整个中华民族的热情,也让港星风靡内地。那时候,“舞台皇后”梅艳芳“出道即巅峰”,她是舞台上的女王;挂着阳光笑脸的谭咏麟自信地说:“我永远25岁”;林子祥一边飙着高音一边奔跑在人头攒动的观众席;张国荣穿着机车夹克,唱着醉人的《MONICA》。而香港,在《MONICA》躁动的旋律中,洋溢着春风得意的勃勃生机。
80年代的港乐,被时代推着奔涌向前。黄霑、卢国沾这样的港乐大师也在时代浪潮的推动下绽放光彩,他们的作品恢宏大气、意象深远,充满了一种中国流行文化“桥头堡”的自信和自觉。“沧海一声笑,滔滔两岸潮”气势磅礴,唱出了那个昂扬向上的时代;“看碧波高壮,又看碧空广阔浩气扬。我是男儿当自强,昂步挺胸大家做栋梁”听得中华男儿挺起胸膛;“万里长城永不倒,千里黄河水滔滔”唱出了民族情绪,一种中国精神在粤语歌里持续汹涌。这是能够让全体中国人,不分地域不分年龄都热血沸腾、引发共鸣的词曲旋律,也承载了一代香港文艺工作者的家国情怀和使命感。
90年代,香港诞生了“四大天王”,也迎来了港乐的黄金时代。刘德华用标志性的颤音唱着《冰雨》;张学友深情款款唱《吻别》;郭富城用标志性舞姿唱着“对你爱爱爱不完”;黎明不紧不慢轻轻低吟“今夜你会不会来,你的爱还在不在”。1993年,“四大天王”在人民大会堂用普通话合唱了一首《青春舞曲》,在“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,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开”的歌声中,“港星”不再神秘。可以说,此时的港乐已不再只属于香港,而是和内地流行文化的一场“双向奔赴”。尤其是1997年香港回归后,《东方之珠》被唱起一遍又一遍,在“让海风吹拂了五千年,每一滴泪珠仿佛都说出你的尊严”的旋律中,香港和内地的交流再无阻碍,港乐与内地音乐力量的合作和互补越来越多,逐渐与内地流行文化融合成了一个难以区分的整体。
随着时间的推移,21世纪进入后港乐时代,港乐中的家国情怀变淡,失去了其独特性。情爱和缱绻成为主流,题材也越来越“小资”。这时,有人爱王菲,有人迷杨千嬅,有人听陈奕迅,还有很多人,在老歌里坚定徜徉。我们在KTV唱着蹩脚的粤语歌,港乐依然陪伴着我们,但我们都知道,那个群星璀璨的时代再也回不来了。那些“天王”和“天后”有人溘然长逝,有人退隐江湖。港乐落寞了,听港乐的人开始怀旧了,于是在网络上掀起了一场又一场“港乐复兴”。2019年,《野狼DISCO》爆红,“散装”粤语让人们一边乐一边跟着摇摆,这首歌是90年代港乐流行的“投影”,接住了大家无处安放的港乐情怀。不久之前,Beyond的《冷雨夜》在抖音刷屏,“在雨中漫步,蓝色街灯渐露”,粤语歌翻红,这背后是港乐的黄金时代。半个世纪过去了,港乐换了一个方式,又重新流行起来。这就是时代的力量,时代创造和影响了港乐,港乐也在以不同的形式标记着时代的变迁。历史的长河奔流不息,港乐的潮流后浪推前浪。一代人终将老去,但港乐,永远声声不息。
光影江湖
2022年7月17日,第40届香港电影金像奖在颁奖盛典上,悼念了去世还不到半个月的倪匡。而这距离2012年倪匡获得第31届香港电影金像奖“终身成就奖”已过去整整十年。这十年,倪匡见证了香港电影的没落,也见证了香港电影与内地电影的深度融合。这十年,他缅怀着黄霑,送走了金庸,直到自己也消失在生命的长河。至此,“香港四大才子”只剩下最小的蔡澜。倪匡的去世让人们一阵唏嘘,不禁又回想起香港电影的那个黄金时代,金庸的武侠、倪匡的剧本、黄霑的音乐、蔡澜的监制,在这片由光和影组成的江湖里,汇聚的一代代香港电影人如江水般,奔涌向前。
2013年,由王家卫导演的电影《一代宗师》荣获亚洲电影大奖最佳影片,口碑和票房实现双赢。有人说这是属于香港电影最后的辉煌,因为自此以后,港影的影响力一落千丈。很多人都把《一代宗师》定义为香港电影黄金时代的落幕之作,可鲜为人知的是,《一代宗师》的故事,其实也是香港电影的开始,冥冥之中,一切就像是天意。
电影《一代宗师》的开头,叶问回忆他从7岁学拳,师傅亲手给他系上一条腰带,告诫他,一条腰带一口气。以后他就凭这一口气,撑过了宣统、光绪、民国、北伐、抗战、解放战争,1950年从佛山来到了香港,以教拳为生。叶问来到香港时,形意八卦拳的李存义与宫二也流落至此,八极拳的一线天也辗转来此。他们是南下武师中的几位,白手而来,生计维艰,他们落脚的那条街上,早已开满了南下武师的武馆,大家为了多收一个徒弟,多挣一份口粮,整日踢馆比拼。南拳北传、北拳南传的大同理想,就这样在香港的一叶小岛上,被生计所迫开馆授徒的南北武师们实现了。此时的他们还不知道,自己无意种下的种子,后来会在银幕上开花结果。
1950年前后,像叶问一样来到香港的还有许多人,他们中也藏着“一代宗师”。1948年,金庸因工作赴任香港《大公报》,在《大公报》报馆里,与金庸做同事的还有梁羽生。除了武师与文人,南下香港的还有形形色色的人。此时8岁的黄霑随父母移居香港,和李小龙成为校友。不久之后,倪匡也来此谋生,成为了染厂的普通工人。后来的故事,我们都已知晓:李小龙去叶问的武馆拜师学艺,黄霑则读书习乐,投身文艺创作。等他们长大后,各路南来人马已于纷纷扰扰间找到安身立命之处,发光发热,交错交融,将一片孤岛变成了传统文化蕴藏的港湾。叶问传灯无数,咏春拳因他而起,因他而盛;金庸与梁羽生开创了新派武侠的传奇;倪匡慢慢进入文艺界,开始了他的崭新人生。这些形形色色的人,带着他们的光与热,后来汇入同一条河流,那河流从南流向北,从1980年代一路流到我们很多很多人的成长记忆里。这道河流,就叫做香港电影。
李小龙是叶问诸多弟子中的一位,当李小龙与电影工业合在一起,咏春与中国功夫成了世界瞩目的流行文化。倪匡是出色的编剧,他撰写的《精武门》剧本,为李小龙量身塑造了“陈真”,从此铸就经典。黄霑大口汲取着南北融合下的文化果实,为《上海滩》谱写了一阕穿越时光的词。金庸与梁羽生,为香港电影的繁荣提供了最丰盛的故事养分,孕育出一部部经典影像。上世纪70年代前后,以武侠题材为主的功夫片可以说是撑起了香港电影的半壁江山,而一身功夫的龙虎武师便是这个时代的注脚,他们在香港众多功夫电影中上下翻腾。李连杰的《黄飞鸿》,成龙的《醉拳》,周润发的《英雄本色》,在时代的浪潮下,它们走出香港,轰动亚洲,一代宗师叶问的传艺事业就这样惠及着香港电影。
80年代前后,彼时的香港经济开始腾飞,整座城市充满了躁动,而部分年轻影人开始厌倦无休止地重复武林帮派的套路,受欧洲“电影新浪潮”的影响,他们更希望把摄影机扛到街上。被誉为“香港新浪潮鼻祖”的《跳灰》便诞于其时,它把警匪事件融入到更凌厉、更粗野的拍摄手法里。自此,香港电影开始意识到现实题材的价值,接连推出真实罪案打底的《香港奇案》系列,借此反映社会现实问题。接过功夫片的接力棒,警匪片成为了香港电影的又一代名词。恐怕再也没有哪个地区能像香港这样,如此频繁,如此浓墨重彩去讲述警察和罪犯的故事,《暗战》《无间道》《枪王》……卧底警探在背叛和责任之间的煎熬,在电影里轮回了几百上千次。这是角色们的苦难源泉,却也是警匪题材的天然优势。
那些还在当打之年的龙虎武师们也从功夫片转战至警匪片,他们把精湛的技巧与搏命的态度带入电影,大量特技动作让香港警匪片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力度与精彩。彼时好莱坞有西装革履的邦德和身强体壮的施瓦辛格,但他们却拍不出《警察故事》里普通小警察陈家驹从商场五楼一跃而下的画面。在电影片场,每天都有武行从更高处摔下,那么多默默无闻的人,前赴后继摔碎桌子,撞断树根,砸破玻璃。他们靠“人肉沙包”式的笨办法,真打,真伤,制造差异化奇观。当然,意外也如影随形。片场门口每天停着救护车,一旦出事务必最快送去医院。行业竞争激烈,你不做这个动作,有人做了,可能就是下个成龙。
21世纪前后,见证香港电影从无到有的一代龙虎武师们年华老去,武行也归于沉寂,于是功夫片和警匪片慢慢被市场淘汰,伴随着香港经济的发展,香港电影的主流明显开始出现一种浪漫化倾向,王家卫凭借《春光乍泄》和《花样年华》赶上了黄金时代的末班车。当功夫片和警匪片两大支柱式微,当港片失去了“港味”,香港电影由极盛慢慢步入衰落。但即便如此,我们仍能看到香港电影的努力尝试。2018年,由庄文强导演、周润发主演的《无双》上映,票房很快过了10亿,有人说这是近年来最好的港片,香港电影还没“死”。庄文强则回应:“我还没死,香港电影怎么会死?”人们不禁莞尔,是呀,乐观和不屈,这就是典型的香港精神。
时间来到2020年,成龙在《急先锋》里终于开始走楼梯,但59岁的汤姆克鲁斯正准备在《碟中谍7》挑战骑摩托跳伞。我们当然会感到遗憾,那个多年前从百米高楼一跃而下的成龙已年近古稀,那个银幕内被凝视的江湖,也早已远去得像一个梦。但作为伴随香港电影成长起来的观众,我们不必沮丧、不必气馁。香港电影是一个时代的印记,经典生生不息。巅峰时期固然令人神往,但潮水退去依然风骨犹存。
尾声:狮子山下
什么是香港?通过港乐和港片,我们能从隐约的轮廓中窥见香港,它是东方之珠温润的光华,是少年驰骋江湖的侠气,是高楼大厦间匆匆的浪漫,也是一个时代华丽的回响。但对于香港人来说,要问什么最能代表香港,答案十有八九是狮子山。
狮子山是香港著名的地标,高495米,端坐于香港九龙塘及新界沙田的大围之间,因其形状像蹲伏的雄狮而得名。1973年,电视剧《狮子山下》在香港电视台播出。剧中普罗大众带着共同的信念建设香港、为生活打拼的时代集体面貌,引发了全体香港人的共鸣。电视剧同名曲《狮子山下》也不断流传:“人生中有欢喜,难免亦常有泪,我哋大家,在狮子山下相遇,总算是欢笑多于唏嘘”。对香港人来说,狮子山就是香港的精神高地,是奋斗精神的象征。
今年是香港回归25周年,也是《粤港澳大湾区发展规划纲要》颁布3周年。25年前7月1日的那个香港回归夜,中华人民共和国准时收回香港主权,当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和香港特区的区旗共同升起,割让国土的屈辱随海风消散,全体中国人热血沸腾。历史将我们分割又让我们愈合,在“一国两制”的方针下,香港与内地紧紧相拥。那一刻以后,香港不再是从前的香港,而是中国香港,对于香港人来说,他们除了激动、振奋、扬眉吐气,可能还有彷徨。香港接下来该如何前行?每个香港人都在翘首以待。
25年过去了,光阴不负期盼。从港珠澳大桥飞架三地到高质量建设粤港澳大湾区,万千香港人带着勤奋拼搏、自强不息的“狮子山精神”积极融入国家发展大局。他们做了太多让我们动容的事,一座座由香港商人邵逸夫捐赠的逸夫楼在内地校园里拔地而起,一个个香港爱国企业家为“一国两制”政策和内地的经济建设多方奔走,一个个港星在地震和洪灾来临时出资出力……他们的“狮子山精神”也感染着我们,在每一个危急关头,我们都坚定不移地“挺港”,和香港一起挺过了两次金融风暴,抗住了新冠肺炎疫情的侵袭,走过了一个又一个至暗时刻。
“让海风吹拂了五千年,让海潮伴我来保佑你”。就像歌里唱的那样,香港,一定会有更美好的未来。香江潮涌,浪奔浪流。香港,就将过往的光辉岁月留在身边吧,然后带着不屈的“狮子山精神”继续向前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