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年中秋节,吃了一顿猪肉烩菜,主食是葱香花卷馍馍。只记得,猪肉烩菜很香,花卷馍馍很白,散发着胡麻油和红葱的味道。父亲亲手做的。
90年代末,我也就七八岁的样子,生长在临县的一个偏僻山村,周边村子也都很穷,不过年不过节没有肉吃,细白面得掺着粗粮面吃。我们村也不例外,我家光景更是惨淡。家里六口人,两个姐姐一个弟弟,年龄身高都是阶梯式的。母亲是父亲的助手——下地能扶犁,回家能掌勺,没有什么信仰却一辈子只吃素。父亲是农民,后来做了点小本买卖,结果血本无归,家里闹下“大饥荒”。欠下的钱,承诺好“砍头息”后,债主才一个个离开。
记得,那天半下午的功夫,村口来了一位卖猪肉的农夫,邻村的,跟我父母都认识,是自己养成的黑猪。看着猪皮上有零星的黑毛,那年头也没有别的什么猪肉卖。
父亲也许是为了让我们兄弟俩不捣蛋,也许是自己想吃肉,也许是看在八月十五的份上,提着一布袋(母亲用旧衣服缝的能装二十来斤粮食),里面装着大约有十来斤黄豆,去找卖猪肉的换肉(那年头流行粮食置换,我家也没有现金),四个娃自然都跟着,看看猪肉长什么样。
只见两人寒暄几句,直入主题。一番杀价还价,谁也没有占着谁便宜,黝黑的皮肤褶皱着,都有着跟老农们一样的地方——我的肉最好;我的黄豆最贵。
那半袋黄豆换了约二斤左右的猪肉,父亲趿拉着一双旧了的布鞋,穿着深灰色裤子,卷起沾着泥土的裤管,上身穿着白色二股劲背心(已经成了土黄色),外套一件深蓝色中山服,没有扣扣子,双手背着,肉就挂在他的一根手指头上,向前倾着腰,下嘴唇抿着上嘴唇,哼着小调,走着八字步。这个动作太帅了,也许是有猪肉的衬托,我们几个灰头土脸的娃娃,像灰猴一样模仿着这一经典动作,此时父亲的动作更加夸张了。
这么大一块猪肉是不可能交给母亲这样不吃肉的人去烹煮的,母亲只能打下手,干一些削土豆、掰豆角、泡粉条之类的活。黄昏,父亲亲自切肉,手洗的很干净,姐姐们一个拾柴火,一个拉风盒,火旺极了。
肉是用蜂蜜红烧后烩了菜的,母亲早就准备好花卷馍馍,坐上蒸屉,蒸汽一会就冲出,大烩菜和花卷馍馍扑鼻的香气,径直吸进了姐弟几个的身体,和口水一起为早已咕噜叫的肚子解馋。
在大锅旁边放着一个碗,装满红烧了的猪肉片,上面洒满雪白的盐巴。“一次不能吃这么多,有一点肉就可以嘞,这些肉留着,等以后来个人或者遇着重要的日子再吃”父亲说。随后就端着这碗肉来到另外一孔窑洞的组合柜边,站在高高的凳子上,把肉放到了最高的柜子里。我和弟弟叠罗汉都不一定能够到的地方。
开饭了,这顿饭太香,还有骨头肉,我们吃的很饱,以至于十几天我们都没有吵吵着要吃肉。家里没有冰箱,天气不冷不热,父亲也许是忘了家里还有一碗猪肉可能要变质。当他想起来的时候,这碗猪肉已经像染了色的非主流的头发,上面长满了很长的灰绿色毛。没错,猪肉发霉了,已经全坏掉了。
又是一个黄昏,父亲看了我们几个一眼,唉了一声,不忍心把坏的猪肉倒掉,他说“生臭熟不臭,熟臭无解救,这才七分熟嘞”。在母亲反对之下,他自己削土豆,掰豆角,没有粉条,把这些菜和坏掉的猪肉一并烩了。这次,父亲没有让我们几个娃吃猪肉烩菜,我们喝的是“钱钱”稀饭(用黄豆压成的小片),就着白面掺着粗粮的馍馍。
记得,父亲那次把发霉的肉都紧着吃掉了,把土豆、豆角给倒了。半夜,肠胃炎急发,一晚上无数次往返院外的茅房,一手捂着肚子,一手捂着心口,后来跑不动病倒了。请了村里的赤脚医生,花了十几元钱都是赊账,“油腻的东西坏了就是剧毒吃不得,上次还有几十元医药费没给,就一并记上了”赤脚医生说着走了。父亲一个星期以后才能下炕走动。
如今已是2020年代,物质条件比以前那是天壤之别。这得感谢这个盛世年代。花甲之年的父母,已是儿孙满堂,父亲从一个农民已经被迫成为了一个合格的蜂农,因为枣树上的红枣已经换不来廉价的人力和化肥。
二十来年的光阴,我已到了而立之年,回想起那碗猪肉依然是香的不可方物,山珍海味也不及。这个年代的猪肉一斤虽已涨到近30元,比那个年代不知道翻多少倍。可是再也没有那碗猪肉烩出的香味,味道也不知道减去多少倍。
父亲亲手做的那一碗猪肉烩菜,二十年过去味道却越来越浓。虽然不见父亲抿嘴,不再走八字步。(武艳永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