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白马秋风塞上,杏花烟雨江南”,这是中国历来就有的两种不同文化风格,一种豪放荒凉,一种婉约细腻,指向的是泾渭分明的南北差异。从古至今,相比于北方“长烟落日孤城闭”的雄伟感,南方给人的感觉更多的是一种“重重似画,曲曲如屏”的恬静。而江南,更是将这种婉约的南方文化发展到了极致。
在大多数人的眼中,江南是日出江花,春水如蓝,是一叶轻舟,杏花疏影。而在中国文人眼里,江南是他们的精神家园,对于他们而言,进而兼济天下,退则独守庭园是他们的毕生理想。在文风最盛的江南,这里有诗词歌赋,小桥流水,有曲径通幽,水墨园林,它们共同构成了中华文化最重要且最独特的一面。
然而,误解与美好的意象总是同时存在。就比如因为江南浓妆淡抹总相宜的景致和浓厚的人文气息,人们常常给它冠以“柔弱”的定义,忽视了江南文化里坚韧和血性的一面,久而久之成为了几千年来的固有思维。江南,既有诗性,也有血性,二者从不冲突,就好比曾生活在这片土地的人们,有人明月清风,诉说着“未老不还乡,还乡须断肠”的诗性;有人醉里挑灯,恪守着“了却君王天下事,赢得生前身后名”的血性。
何处是江南?
白居易曾在《忆江南》中写道“日出江花红胜火,春来江水绿如蓝,能不忆江南?”忆江南,那么何处是江南?顾名思义,江南指长江以南,但江南从来都不只是一个地理范畴,它更是个意境。作为一个文化概念,它的范围要小得多,国际著名经济史专家李伯重认为,对江南的地域范围作界定,在标准上不但要具有地理上的完整性,而且在人们的心目中应是一个特定的概念。通俗来讲,江南并不需要晦涩的标准与清晰的边界,它应该是无数意象的聚合,是人们对“茅檐低小,溪上青青草。醉里吴音相媚好,白发谁家翁媪”的美好想象。
江南是气象,在气象学者眼中,这里春雨丰沛,梅雨绵延,伏旱酷热,冬季阴寒,季节的体感定义了江南;
江南是变迁,在历史学者看来,江南的边界一直在改变。秦汉时期,江南主要指长江中段以南的地区,气候湿热异常,经济落后,北方人称之为“蛮夷之地”,视为畏途。江南作为地名,第一次出现在行政区划中,源于篡汉改新的王莽改夷道县(今湖北宜都)为江南县,今天的荆楚之地原是最古老的江南。较确切的江南概念在初唐形成,唐太宗分天下为十道,江南道的范围全落在长江以南,这成为秦汉以来最名副其实的江南。两宋时期,镇江以东的江苏南部及浙江全境被划为两浙路,这是宋代语境下的江南。明代以后,中国的经济重心已在南方,两浙路的经济居全国前列,其中又以太湖流域为最,自此江南又打上了经济富庶的烙印;
江南是方言,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方言的腔调赋予一片土地最鲜明的记号,江南人说着一口吴语,吴侬软语中昆曲盛行,昆腔悠扬,便是故乡;
江南是印象,它的富庶来自柳永的“东南形胜,三吴都会,钱塘自古繁华”,它的细腻来自于韦庄的“春水碧于天,画船听雨眠”,它的坚韧则来自于张岱的墓志铭“蜀人张岱,陶庵其号也。少为纨绔子弟,极爱繁华,好精舍,好美婢,好娈童,好鲜衣,好美食,好骏马,好华灯,好烟火,好梨园,好鼓吹,好古董,好花鸟,兼以茶淫橘虐,书蠹诗魔,劳碌半生,皆成梦幻。年至五十,国破家亡,避迹山居。所存者,破床碎几,折鼎病琴,与残书数帙,缺砚一方而已。布衣疏莨,常至断炊。回首二十年前,真如隔世。”鲜衣骏马竞豪奢,这是张岱喜欢的江南精致生活,然而当国破家亡,他又披发入山,坚持书写故国历史,不再入仕,这又是属于江南人的一腔忠勇。
江南,这里孕育着诗人的烟雨、文人的铁骨和昆腔的悠扬。
江南的诗性
科甲鼎盛,崇文重教是江南最为突出的文化特质,如果要用一个词形容江南,那就是“读书”,读书是江南文化存在的根基,江南的美好生活一定要有书。关于这种文化特质的形成,南宋可谓是一个关键点,靖康之乱后,宋室南渡,官僚、商贾、文人、宗族皆避居相对和平的江南,自此,江南文风日盛。明清时期,江南进士数量居全国之首。这在于江南有着当时中国最发达的知识网络,这个网络在士人之间传递着彼此的诗文和学术成果,也让一代代人的科举经验得以积累提炼。
读书、藏书、编书、写书,这不仅是一种知识储备和精神传承,更是一种负载了人生价值的意义追寻,一种已成自然的生活方式。江南人对书籍的重视背后,是对儒家伦理立功立德立言的价值坚守,包含着一种在书籍中追寻解放与自由的终极追求。
江南是时光无法磨灭的诗意,是藏于心灵角落的柔情。“一川烟草,满城风絮,梅子黄时雨”——这是贺铸梦中的江南,春光正好;“垆边人似月,皓腕凝霜雪。未老莫还乡,还乡须断肠”——这是韦庄魂牵梦萦的江南,情深意切;“一江烟水照晴岚,两岸人家接画檐”—— 这是张养浩的江南,美丽动人;“闲梦远,南国正清秋”—— 这是李煜的江南,亡国之怨。
历代文人笔下的江南,代表了那个时代对这个词的普遍理解,诗歌是封存起来的记忆,诗人是书写记忆的载体,循着墨迹,我们得以窥见一个诗性的江南。诗人对江南二字的取用并不满足于“长江以南”的设定,但大体上呼应了行政区划的变迁,无数文学作品建构起了江南美学,或是江南旖旎的风景,或是诉不尽的乡愁,又或是对生活的美好憧憬……
徐悲鸿先生曾以“白马秋风塞上,杏花春雨江南”作为自题联,画家吴冠中先生把这一句改为“骏马秋风冀北”,意境相似,后一句则完整保留。画家李可染更是以“杏花春雨江南”为题,画了一幅水墨画。在很多人的心中,江南是故乡,是心灵的家园,也是感情的寄托。台湾作家余光中先生在《听听那冷雨》中就这样写道:“杏花。春雨。江南。六个方块字,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面。而无论赤县也好神州也好中国也好,变来变去,只要仓颉的灵感不灭,美丽的中文不老,那形象,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当必然长在。”而这也恰恰是江南的诗性精神:传承。
江南的血性
江南文明源于长江文明,它的第一次兴盛,是春秋末期的吴越争霸,二者均是“春秋小霸”。先是吴王夫差举兵进攻越国,越王勾践成了人质,之后卧薪尝胆,三千越甲吞吴,逼得夫差自刎,其后又继续北上,称霸中原。后来的江南文化多了柔和的一面,但吴越时期的尚武之风,并没有从江南文化的骨髓中剔除。项羽便将这一血脉完全继承,江东弟子诛暴秦的霸王雄风永在,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江南人。
江南文化中的血性并非只属于赳赳武夫,更体现在士大夫阶层。江南文人往往柔中带刚,满腔忠勇,尽管平日风流文雅,国破之际却能表现出坚贞气节,昏君治下仍有力挽狂澜之心。清代高士奇曾有“艳句魂消隋苑柳,侠肠酒酹秦淮月”的诗句,“艳句”与“侠肠”并举,便是江南文人的真实写照。
诗酒流连,烟火梨园,这是江南士人喜欢的生活常态,但他们却从不缺乏抗争的勇气和韧性。明末清初是“江南血性”一次集中爆发。当满清统治者提出“留发不留头”的剃发令时,江南人民成为了最为激烈的反清力量。他们用行动力挽狂澜。从张岱到王夫之,从顾炎武再到黄宗羲,或归隐山林著书立说,或奔走呼告后慨然赴死。抗清名将阎应元死前写下这样一副对联:“八十日戴发效忠,表太祖十七朝人物。六万人同心杀敌,存大明三百里江山”。他说出所有江南士绅在彼时的心志。江阴城被红衣大炮攻破后,清军“满城屠净,然后封刀”。全城人民“咸以先死为幸,无一人顺从者”,被屠杀者达17.2万人,未死的老小仅有53人。还有嘉定、松江、昆山、常熟、溧阳等,这些不起眼的江南小城,无一不在抗清斗争中流尽最后一滴血。
明末这样,两宋更是如此,靖康之耻后,岳飞的毕生心愿都是“待从头,收拾旧山河,朝天阙”。回首近代,当中华文明陷入危机时,江南更是涌现出了无数仁人志士,挽狂澜于既倒,撑大厦于断梁。秋瑾托孤,投身革命;鲁迅弃医,以笔呐喊……
江山动荡之际,风和水柔的江南却总是能涌现无数忠贞之士,如同疾风肆虐下的劲草。他们已然将自己和江南文化一起写成了历史。
在西方,希腊是理想生活的象征,希腊人的生活尽管温文尔雅,却能像斯巴达人一样勇敢地面对任何战争危险。他们既文雅,又简朴,培育着哲理,又追寻着自由。而在东方,这里有江南,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,他们有的人吟诗作画,明月清风;有的人金戈铁马,醉里挑灯。他们有学而优则仕的入世理想,又有独寻一方幽静的自由天性,他们对精致生活和奢华享乐的追求无以复加,但面对天下存亡却有着视死如归的一腔孤勇。他们,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,传承诗性,恪守血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