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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华:我想一直游到海水变蓝

2023-11-15 14:47:03 来源:记者观察网作者:王亚晶

这两年余华有点“忙”。

2021年,贾樟柯执导的纪录片《一直游到海水变蓝》上映,影片中,作家马烽(已故,由其女儿回忆)、贾平凹、余华、梁鸿齐聚贾樟柯的故乡山西汾阳,在这里探讨乡村与城市、文学与现实。影片本身的立意十分厚重,但谁也没有想到,余华的加入为这部写实的文学纪录片赋予了一丝欢快和灵动。

余华的部分是全片中最轻松的片段,相比于贾平凹的重,梁鸿的轻,“松弛”的余华则轻盈地游动。通过余华的独白,人们惊讶地发现,原来余华如此幽默和潇洒。很难想象这样的他会写出《活着》这样苦难迭起的故事。随后,余华在各个访谈中的发言也被舆论拆解,和“躺平”“摆烂”“内耗”等网络热词一一对应,格外契合彼时的网络情绪。这是余华在互联网时代的“第一次走红”,他为自己作家的身份“祛魅”,在年轻人中迅速掀起一股风潮,一跃成为了“互联网顶流作家”。

2023年,余华再度爆火,起因是有网友把余华的照片和一只毛发蓬松的小狗放在一起,因为二者极度相似,网友将余华亲切地称为“潦草小狗”。这张照片变成表情包传遍了互联网的每个角落。

2021年到2023年,从作家余华到“网红”余华,余华一共登上50多次微博热搜榜单。面对汹涌而来的流量,余华起先并不在意,直到商业广告也接二连三地找上门,他才意识到“事情有些不对了”。余华少有地严肃回应道:“我依靠的是自己的作品,我此生为之奋斗的不是流量,是文学。”这份回应,最终又回归到了他作家的身份上。

“因为我是一个病人”

文学来自哪里?来自作家的故乡。

海盐,一个位于浙江省嘉兴县的沿海县城,孕育了今天在年轻人中最为流行的当代作家——余华。时间回到20世纪60年代,稚嫩的新中国仍在起步阶段,富有革命气息的嘉兴走在时代的最前沿,海风给这片土地吹来的不仅是潮湿的咸腥味,还有浓厚的文艺气息。王国维、丰子恺、茅盾、金庸……不少人们耳熟能详的名家大师皆出于此。这里是让幼年的余华在文学世界中茁壮成长的一片沃土。

但海盐的文艺之风并没有让余华的写作之路一帆风顺。

1977年,高考恢复的第一年。这一年,17岁的余华第一次参加高考,当时大家对于“大学”还没有清晰的概念,填报志愿时,大部分同学都写了“清北”和复旦,还有几个人写了剑桥和牛津,被余华当做笑话笑了很久。几个月之后,高考成绩公布,整个海盐只录取了四十几名学生,笑话别人的余华不在其中。这本来是一件伤心事,但听说熟悉的朋友都没有考上,他立马又开心了。这个时候的余华,已暴露出他无厘头式的幽默本质。

第二年,余华再次高考落榜,他决定直接参加工作。在父母的安排下,余华进入海盐县武原镇卫生院当牙科医生。第一天入职,余华跟着一位姓沈的老大夫实习。他看着沈大夫先用棉球蘸着碘酒消毒,然后注射麻药,等到抽完一根烟,问病人“舌头大了没有?”得到肯定回答后,拿起钳子拔牙。整套动作一气呵成。几分钟后,沈大夫就让余华临床实践。后来余华回忆起这段经历时说:“虽然当时内心极度慌乱,但我也只能强装镇定。”他学着沈大夫的样子,消毒、打麻药、抽一根烟,然后问病人“舌头大了没有?”最后,听到那声肯定的回答,他心惊胆战地拔下了牙医职业生涯中的第一颗坏牙。

1978年,没有任何过渡,余华就这样突然成为了牙医,这一年,他刚好18岁。

余华做了5年牙医,大概拔掉了上万颗坏牙,但这样重复且无聊的生活让他觉得自己才是那个病人,他感觉成千上万张开的嘴巴正在一点点吞噬他的青春。“人的口腔简直是世界上最没有风景的地方,牙医让我感到我的人生道路一片灰暗。”

余华喜欢自由。余华工作的卫生院对面是文化馆,在他的视角里,文化馆的工作人员整日都在大街上游手好闲。他询问对方,为什么可以不上班?那个人回答,在大街上游玩就是自己的工作。余华听后十分羡慕,于是也下定决心要进文化馆。当时进入文化馆有三条路可以走:作曲、绘画、写作。他认为前两个需要天分,对他来说有点难,便只好选择“只要认识汉字就行”的写作。毕竟自己也算从小受故乡文学之风的熏陶。

“为了逃避上班,为了去文化馆工作”,这是余华后来关于为何写作的回答,这个说法听起来颇为荒诞。但无论如何,这是余华写作的初衷,也成为了日后博人们一笑的“段子”。

在决定写作之前,余华对于文学的认知全部来自于小说和大字报。怎么写?余华找来了一本《人民文学》,翻看了两页,简单了解了标点使用方法和分段技巧,“好了,可以开始写了。”合上书的余华自信地说道。

彼时,改革开放就像一把利刃,划开了中国文艺界的第一道口子,很多青年作家以笔为剑,用反叛的思想对峙谎言,借个性的笔力解构传统,先锋文学登上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历史舞台。“先锋”一词和向来崇尚自由的余华不谋而合。于是,年轻气盛的余华把一张张嘴换成一页页纸,把拔牙钳换成一杆笔,他痛批社会弊病,笔下的文字就像他拔过的坏牙一样,又冷又硬,他用冷酷、凌厉的眼神俯视它们,审判它们,就像带着口罩审视一张张嘴一样。

1983年,没有任何过渡,毫无写作经验的余华,又突然成为了一名作家,那一年他23岁。

“暗夜行路,需要有光”

余华刚开始写小说时,为了让作品有更多曝光的机会,几乎投遍了所有杂志社,但往往没有任何回应。他后来也打趣说,自己所有被退回来的小说在中国旅行过的城市,比他后来去过的地方还要多。1983年秋天,余华的机遇来了,他接到《北京文学》编辑周雁茹的来信,邀请他前往北京改稿。周雁如给出的修改意见是,结尾有点灰暗,需要改得光明一点。余华立马回答,只要能发表,自己可以把文章从头到尾都改得光明。还是一如既往地幽默。改稿很顺利,余华仅用了3天就改完了。这趟远行不仅让余华得到了周雁茹的赏识,也让他一下子在海盐这个小县城声名鹊起,不久后,他如愿被调到文化馆工作。

进入文化馆后,余华开始了大量的阅读和写作,接连发布《十八岁出门远行》《四月三日事件》等短篇小说。和当时极为流行的现实主义文风相比,余华的文字更加冷酷和诡异。凭此,余华成为先锋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。《北京文学》时任副主编李陀甚至直言“余华已经走在了中国文学的最前面”。

余华冰冷的文字背后,除了先锋文学的反叛精神,更多暴露的是他早年对血腥和死亡的狂热。因为父母都是医生,余华的童年是在医院的血腥味里度过的。医院走廊里沾满血迹的纱布、偶然瞥到父亲在手术室将手伸进病人肚子……对于儿时的余华来说,血淋淋的生活实属稀松平常,但他从未对鲜血恐惧,更多的只是对死亡好奇。

上小学时,余华家对面是太平间,太平间旁边是公共卫生间。家里没有厕所,每次余华想上厕所,都要先路过太平间,那时候,死亡对他来说反倒成为了常客。海盐的夏天总是很热,为了凉快一点,余华常常去太平间睡午觉,一睡就是好几个小时。许多年后,他读到了海涅的诗:“死亡是凉爽的夜晚,生命是闷热的白天。”他欣喜地说,“这不就是我当时在太平间睡午觉的感受?”就这样,不到10岁的余华接受并理解了死亡。

不畏惧死亡,让余华能以一种别人没有的犀利,准确和冷静去描写死亡。死亡,也成为了他小说永恒的母题。有人曾统计,余华早期的8部小说里写了29个死人。《活着》里,富贵的孙子吃豆子吃太多撑死;《在细雨中呼喊》里,父亲孙广才罪有应得掉进粪坑溺死;《现实一种》里,兄弟相残甚至不顾老母亲,老母亲病死。老人会死,婴儿会死,穷人会死,富人会死,余华就像一个冷酷的“连环杀手”一样,无差别地“谋杀”每一个笔下的人物。

有读者曾问余华,为什么一定要写死那么多的人?余华笑着回答,“很多小说里的人物结局不是由我安排的,也不是我刻意为之,而是命运本该如此。事实上,我的小说风格还是与人为善的,虽然我写下的环境可能很糟糕,但是我会尽量去发现人性之美,因为这就好比你在暗夜里行路时候需要有光一样。”

是的,暗夜行路需要有光。余华虽然痴迷描写死亡,但他并未沉浸在其中。1995年前后,余华先后发表了《活着》和《许三观卖血记》,从前他喜欢暴戾与血腥,喜欢把苦难赋予更沉重的意义,但这两部作品却明显多了些与苦难和解的意味。在余华看来,写作需要幽默,因为如果写的故事比较悲惨的话,他会写不下去,苦难中的笑声支撑着他把苦难给延续下去。有人说,这样的余华背叛了“先锋”。在一片质疑声中,余华回应,“作家不会为了一个流派写作”。他认为文学的伟大之处就是在于其同情和怜悯之心,并且将这样的情感彻底地表达出来。

从《活着》到“活着”,从先锋到先锋

从愤怒、暴戾变得善良、达观。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?在余华的描述里,他形容自己成长了。“我的怒火渐渐平息,逐渐不再和世界对立,开始慢慢意识到作家的职责其实是寻找真理。”《活着》是余华的转变之作,也是他最畅销的代表作。用余华的话说,他是靠《活着》而活着。1992年,《活着》在《收获》杂志首发,随后出版单行本,先后被张艺谋、孟京辉导演看中,版税高达1550万人民币。至今,《活着》在国内的销量已经超过2000万册,打破了当代中国文学的销量纪录。

《活着》只有短短12万字,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。时代洪流下,主人公福贵从富家少爷沦为穷光蛋,又相继失去父母、妻子、儿女以及孙子,最后只剩下他和一头老牛相依为命。可偏偏这样一部作品,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人。这是因为《活着》虽在描写苦难,但它真正探讨的是生存哲学,正如书中所说:“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,而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。”每个时代的人都会面临不同的局限与困境,但人类的生命意义却总有相似之处。福贵是挣扎生存的普通人,但他没有被命运打倒,反而成为自己生活里的平凡英雄。这种强大的情感力量和生命力,可以跨越时空,超越文字,消解孤独,给当下迷茫年轻人一点生活启示。

与当代年轻人产生共情,除了一本《活着》,还在于余华足够清醒。他不说教,也不迎合,只是纯粹且真实地“活着”。当有人请他评价年轻人不上进只上香的时候,他说,“上香也是一种上进”;关于努力和回报,余华说,“如果再有人来告诉你,你要努力工作,你要有上进心就会得到很好的回报,那是鸡汤,不是事实”;关于苦难,余华说,“永远不要相信苦难是值得的,苦难就是苦难,它不会带来成功,也不值得追求,磨练意志是因为苦难无法避开”。

80年代,余华是先锋,互联网年代,余华的思想依然走在先锋。从《活着》到“活着”,从先锋到先锋,30年间,一个属于文学的时代过去了。现在再提起文学,余华说自己不可能写出比《活着》更受人喜欢的作品了。2021年,他的《文城》问世,相比于“余华”的喧嚣,这部小说则显得“落寞”,他清晰地感知到了时间的流逝,也很清晰地意识到,有些东西早已过时。

在成为“互联网顶流作家”的这几年,余华很清楚,现在说喜欢他的年轻人,很有可能根本没有读过他的书;也很明白,那些迅速聚集的流量,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也会忽然消散。他没有想要留住什么,因为那些本身也不是他所渴求的,他不是没有经历过无人问津的岁月。热闹的是时代,不是他。

时间倒回《一直游到海水变蓝》上映的2021年,也是余华成为“互联网顶流作家”的那一年,余华在影片的结尾说:“我小的时候,看着大海是黄色的,但是课本上说,大海是蓝色的,我就想一直游,一直游到海水变蓝。”很多人都好奇这句颇具诗意的话作为电影名到底有何含义,答案五花八门,但可以肯定的是,在这个文学处于缄默的时代,“一直游到海水变蓝”何尝不是余华让文学再次震耳欲聋的探索。

 

(本文刊登于《记者观察》2023年10月上,未经许可不得转载)


【责任编辑:范蓉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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